歷經(jīng)美國施壓,臺積電緊急代工,華為包機運送,麒麟9000終于伴隨著華為Mate 40一同亮相。這是華為史上最強的手機芯片,也是華為的第一款5nm制程手機芯片,也很可能成為華為手機的最后一款自研芯片。
伴隨華為消費者業(yè)務在全球攻城略地,肩負華為高端芯片設計研發(fā)重任的海思也聲名鵲起,麒麟系列芯片也一度成為中國半導體產(chǎn)業(yè)的明珠。但隨著美國政府的一步步施壓,國內芯片制造關鍵環(huán)節(jié)的短板又暴露無遺。
這不是華為第一次遭遇政治施壓。早在十年前,思科CEO錢伯斯便評價說:“25年以前我就知道我們最強的對手會來自中國,現(xiàn)在來說就是華為[1]。”有意思的是,華為有中國政府財政支持”的論調便來自錢伯斯在歐洲某場峰會上的演講。
2003年,因思科訴訟,華為核心路由網(wǎng)絡設備等業(yè)務被禁入美國市場;2007年,華為欲收購3com,被美國阻止;2010,華為向加州的3Leaf伸出特定資產(chǎn)收購橄欖枝,美國在此出手阻攔。
在奧巴馬時代,華為就曾遭遇美國政府調查,我們熟悉的反華急先鋒馬爾科·盧比奧便是重要推手之一。
特朗普上臺前,華為依然可以在歐洲和拉美站穩(wěn)腳跟。但這次的不同在于,從前只是“不讓華為賣進來”,如今卻已經(jīng)“不讓華為造出來”,用最艱難時刻來概括華為的當下,確實不算過分。
而脫胎于華為基礎研究部的海思,已然從那個做機頂盒芯片、視頻芯片的邊緣角色,成長為了半導體領域舉足輕重的力量。復盤海思的崛起,也是觀察華為的輝煌與困境的一個切面。
從邊緣到中心
1993年年初,為了紀念華為“活了下來”,任正非特意到香港定制了100枚金牌,獎勵給了在公司困難時刻不離不棄的100名優(yōu)秀員工。
一年還沒過,華為再次面臨危機。在深圳南油深意工業(yè)大廈五樓的窗邊,49歲的任正非對著一屋子的工程師說了這樣一句話:“新產(chǎn)品研發(fā)不成功,你們可以換個工作,我只能從這里跳下去了!”
任正非說的新產(chǎn)品,指的是C&C08局用交換機。華為在用戶交換機上取得了突破后,把目光移到了局用交換機上。不過,事情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。JK1000一出來就慘遭失敗。到了C&C08,華為的情況已經(jīng)不容樂觀。
銀行不給貸款,任正非只能靠高利貸,甚至還放話:如果誰能拉來一千萬貸款,一年不用上班,工資照發(fā)。
好在C&C08后來大獲成功,而它也開啟了華為的芯片時代——為了C&C08用上自家研發(fā)的芯片,華為在1991年成立了華為集成電路設計中心。任正非從距離華為不遠的港資企業(yè)億利達挖來了徐文偉負責芯片研究。
關于這次挖人,有一個不怎么流傳的故事——億利達方面不是很樂意,徐文偉還遇到了點麻煩。
1991年,華為有了第一顆自有知識產(chǎn)權的ASIC芯片。兩年后,華為第一顆通過自己的EDA設計的ASIC芯片問世。
2004年,華為將ASIC設計中心獨立出來,成立全資子公司海思半導體,也就是“小海思”,負責此前大獲成功的芯片外銷業(yè)務。系統(tǒng)芯片的研發(fā)以及公共平臺仍然保留在華為之下,負責高端芯片的攻堅,一般稱之為“大海思”。
海思成立初期,任正非定了兩個目標,分別是招聘2000人和三年內外銷達到40億元。第一個目標很快達成,第二個卻遙遙無期。海思起初做過SIM卡芯片,立項時市場上一片十美元,做出來時則已經(jīng)跌倒一元了——頗有“大哥走私BB機蹲監(jiān)獄15年,出來時已一文不值”的感覺。
轉機出現(xiàn)在2006年的TAIPEI COMPUTEX展會,海思在那里推出了H.264視頻編解碼芯片Hi3510。
當時,安防巨頭大華正在開發(fā)第二代DVR,但市面上很少有支持H.264的芯片。于是,雙方展開了合作,大華與海思一紙20萬片H.264視頻編碼芯片的合同讓海思嘗到了甜頭。
三年后,海思再接再厲推出了SoC(系統(tǒng)芯片),優(yōu)化成本的同時超越了同行的研發(fā)速度,從而吸引到了海康威視的注意。
海思打開機頂盒芯片市場的過程,則應了一句老話——機會只垂青有準備的人。
海思的機頂盒芯片2007年流片成功,奈何誰也不信任這個新手的產(chǎn)品,甚至自家兄弟華為的DVB(廣電數(shù)字電視)機頂盒也不原因為它買單。
一年后,廣西電信與華為的10萬機頂盒大單因為芯片方案提供商“博通”難以在短時間內備貨而停滯,海思芯臨危受命,解了燃眉之急,也在機頂盒芯片市場站穩(wěn)了腳跟。
華為決定在手機行業(yè)親自上陣,本來應當正是海思大展拳腳的好機會。沒想到海思卻在最應該表現(xiàn)的時候掉了鏈子。
2009年,華為推出了第一代手機芯片K3V1。它的制程可以說是在發(fā)布之時就已經(jīng)落后了。如果說后來的K3V2是讓華為海思被罵得最慘的芯片,那么K3V1連被罵的資格都沒有,搭配它的Huawei C8300也是無人問津的存在。
三年后,海思決定再賭一把,它搶在德州儀器和高通的前頭,發(fā)布了被稱為“全球最小的四核A9架構處理器”的第二代手機芯片——K3V2。華為關于K3V2的宣傳片在當時是這么介紹它的:全球頂級四核處理器、高性能與低能耗的完美結合。
可惜后來的事情朝著相反的方向發(fā)展:K3V2的災難性設計導致搭配它的手機——從Mate1、Ascend P2到P6和D2——一起遭到用戶的抱怨和不滿。
如今,去B站上考古宣傳片的用戶還會用彈幕吐槽:是四顆火球吧。
從手機到芯片
2002年是國內手機市場全面大爆發(fā)的一年。那一年,中興手機從瀕臨賣掉一躍成為其三大戰(zhàn)略業(yè)務之一,前前后后賺了100多億元。
與此同時,愛立信、諾基亞、松下等外資品牌憑借著跟中國移動的合作大賺特賺。一個松下GD88彩信手機都能賣到8000多塊,一機難求[1]。
華為幾乎是唯一一個缺席的人。任正非一直覺得“做手機”是跟“搞地產(chǎn)”一樣的不務正業(yè),甚至于當年員工提議盡快立項手機項目時,反而招致任正非拍桌暴怒,“華為公司不做手機這個事,已早有定論,誰再胡說,誰下崗!”
不過,隨著手機市場打開,加上各路員工的各式旁敲側擊下,習慣以“批評與自我批評”做思考的任正非,總算同意召開一次關于手機終端的立項討論。
一番討論之后,任正非對負責財務工作的紀平說:“紀平,拿出十億來做手機!比缓笥謱Ψ块g里其他人說:“做手機跟做系統(tǒng)設備不一樣,做法和打法都不同,華為公司要專門成立獨立的終端公司做手機,獨立運作!你們幾位籌劃一下怎么搞[2]。”
2003年11月,華為終端公司正式成立。在此后的近6年時間里,華為手機業(yè)務主要是給運營商做貼牌機,只能勉強稱之為初創(chuàng)階段。而做貼牌機又苦又累還不賺錢,手機一度淪為邊緣業(yè)務行列。
此時,擺在華為手機面前的就兩條路:要么出售,要么徹底轉型。
緊接著,iPhone的爆發(fā)徹底改變了華為的思路,蘋果帶來的改變不僅給華為的通信業(yè)務帶來爆發(fā)式增長,也堅定了任正非做手機手機的決心。
2010年12月,華為手機召開了高級座談會,在會上,任正非將手機業(yè)務升級為公司三大業(yè)務板塊之一,把產(chǎn)品重心從低端貼牌機,轉向以消費者為中心的高端自主品牌,并豪言要做到世界第一[4]。
從2B轉向2C,難度可想而知。在追求機身超薄的Ascend P1、搭載自研芯片k3v2的發(fā)熱機Ascent D1相繼遭受市場毒打以后,華為開始真正從工程師式的直男思維轉向消費者思維:用美替代工業(yè)參數(shù)。
華為Ascend P1
負責手機業(yè)務的余承東,傾注全部資源孤注一擲,壓在一款產(chǎn)品上:華為P6。在產(chǎn)品工藝和質量上,研發(fā)人員投入近千人,光是金屬電池蓋,華為供應商就整整試制了100萬片最終才敢量產(chǎn)[4]。
在品牌建設上,華為挖來了三星中國區(qū)品牌部的老大楊柘,廣告語升級成“美是一種態(tài)度”、“似水流年”,迅速轉變品牌形象。
P6定價2688元,突破中端價位,最終銷量達到400萬臺,而此華為手機最佳成績是100萬臺,P6大獲成功。經(jīng)此一役,華為才真正在手機市場有了一方立足之地。
然而,在P6的成功背后,華為在手機業(yè)務的沖鋒上還有一個更廣為人詬病的痛點——海思的那顆K3V2芯片。
2012年的D系列開始,P系列、Mate系列均是搭載海思K3V2芯片,一直到了P6,連余承東都動搖了,任正非還是堅持要用。上研所的老人提起P6,都忍不住吐槽。芯片K3V2性能差,手機最終量產(chǎn)之后反復復出問題,直到上市也沒解決。研發(fā)人員苦不堪言。
此時,消費者對K3V2的厭惡也達到了極點,網(wǎng)友寫了一副對聯(lián)調侃余承東:“海思恒久遠,一顆(K3V2)永流傳”。那問題來了,為什么任正非堅持要用垃圾K3V2?
任正非的原則是“自己的狗食自己先吃”——消費芯片一定要在真實場景中不斷運用,才能暴露問題,只有找到了問題,才能有針對性的下藥修正。
如果沒有華為手機,海思芯片就無法成長起來。這是華為相較于其他手機廠商的機遇,同時也蘊含巨大的市場風險:錯過攻城略地的窗口期,丟失用戶。
華為基本法第二十三則:我們堅持“壓強原則”,在成功關鍵因素和選定的戰(zhàn)略生長點上,以超過主要競爭對手的強度配置資源,要么不做,要做,就極大地集中人力、物力和財力,實現(xiàn)重點突破。
海思芯片在任正非心中,是華為手機的長遠戰(zhàn)略投資,一定要集中強攻,直至拿下上甘嶺。
從麒麟到麒麟+N
2019年5月17日,海思總裁何庭波發(fā)了一封公開信,回應華為被列入美國商務部工業(yè)和安全局(BIS)的實體名單。
何庭波在信中說,華為早就預料到有一天美國會為難華為,而海思的存在就是未雨綢繆:“為了這個以為永遠不會發(fā)生的假設,數(shù)千海思兒女,走上了科技史上最為悲壯的長征,為公司的生存打造‘備胎’”。
“這些努力,已經(jīng)連成一片,挽狂瀾于既倒,確保了公司大部分產(chǎn)品的戰(zhàn)略安全,大部分產(chǎn)品的連續(xù)供應!今天,這個至暗的日子,是每一位海思的平凡兒女成為時代英雄的日子!”
正如何庭波所言,海思已經(jīng)在各方面都有所布局,為的就是預防自家的終端產(chǎn)品在未來被某一方面的芯片技術“卡住脖子”。在這其中,海思為麒麟芯片傾注了最大的心血。
2013年,華為P6 S搭載全新的麒麟910芯片亮相;2014年5月,P7搭載麒麟910T發(fā)布;直到2014年9月,搭載麒麟925的mate 7問世,成為決定華為手機業(yè)務命運的分水嶺。
彼時,在蘋果、三星兩強相爭,尚沒有一家國產(chǎn)手機敢叫價上3000的市場中,mate 7決定挑戰(zhàn)高端市場。
然而,在mate 7中國區(qū)各代表處動員會上,產(chǎn)品經(jīng)理喊出120萬臺銷售目標,臺下卻只有一篇沉寂,大家紛紛不看好,華為國內最大代表處同事上臺認領銷售指標時,伸出了一根手指,只喊出“1萬臺”[5]。
結果是,mate 7僅上市一周,各個地區(qū)就相繼售罄要求補貨,最后全球銷量一舉突破700萬臺,華為在高端機市場中拿下了獨屬自己的話語權。
除此之外,2016年4月,搭載麒麟955的華為P9通過與徠卡合作,開始主推拍照功能,為了實現(xiàn)雙鏡頭的流暢體驗,麒麟955芯片中特意引入了全新的圖像信號處理芯片,主打拍照的華為P系列開始出圈。
一直迭代到華為P30的麒麟980芯片,已經(jīng)能夠pk行業(yè)老大高通的驍龍855,從萬年被罵的垃圾到躋身世界一流芯片行列,海思最終做到了任正非的期許:一定要站起來,減少對美國的依賴。
2018年8月,華為發(fā)布麒麟980芯片
而麒麟芯片的成功,離不開基帶芯片的配合,在這一塊業(yè)務上,海思打造的巴龍(Balong)芯片已是深耕多年。
2007年到2010年,海思與華為密切配合,在市場還處在3G時代時就開始了緊鑼密鼓的4G LTE研發(fā)布局。
終于,2010年年初,華為推出了由海思研制的業(yè)界首款支持TD-LTE的終端芯片“巴龍700”,支持LTE FDD和TD-LTE雙模。首次流片成功的當天,上海研究所一片歡騰。
更重要的是,巴龍打破了高通對基帶芯片市場的壟斷,并且通過與麒麟芯片的配合,進一步提高自研能力。
此后,海思再接再厲,2012年發(fā)布整合于麒麟910的基帶芯片巴龍710,以領先高通、聯(lián)發(fā)科一年的速度實現(xiàn)了150Mbps的下行速率;一年后,巴龍720問世,下行速率翻番;2015年巴龍750發(fā)布,速率再次翻倍,并超過了“市場一霸”高通的同期產(chǎn)品MDM9x45。
2018年后,海思發(fā)布產(chǎn)品的頻率明顯高了起來。
先是華為發(fā)布自研海思“凌霄”系列芯片,定位“家庭高速智能互聯(lián)”,用在多款路由器產(chǎn)品上。一年后,“鯤鵬920”服務器芯片,將網(wǎng)絡、存儲、主控芯片及CPU四大結構集于單一封裝。
緊跟著,全球首款5G基站核心芯片——“天罡”也新鮮出爐。運用該芯片,基站尺寸縮小超50%,重量減輕23%,安裝時間只需標準4G基站的一半。
2020年9月亮相的“昇騰910”,號稱是“算力最強”的AI處理器。華為輪值董事長徐直軍稱昇騰910對標的是谷歌和英偉達的AI算力芯片。從他在發(fā)布會后接受采訪的一番話,人們也能感覺出華為對海思的厚望。
他在發(fā)布會后的采訪中把海思成功的原因歸于了華為的敢投入:“去年財報發(fā)布,有些聲音說華為沒騰訊、阿里賺得多,但任總(任正非)批評我們還是掙得多了,說明戰(zhàn)略投入不夠,還要各種寫檢討!
麒麟、昇騰、鯤鵬、巴龍、天罡、凌霄、鴻鵠。。。 。。。 海思的“國風芯片家族”以平均半年一更新的速度日益擴大,與華為的全產(chǎn)品線相輔相成。
十幾年如一日,海思始終堅持著“當年誓言”:死守華為,哪里缺“芯”補哪里。
尾聲
任正非對華為的芯片研發(fā)的重要性曾有一個恰到好處的表述,“攻城時,隊伍是縱向布置的,攻城的部隊,集中撕開一個口子,然后,兩個主力就從口子進去,向兩邊擴展。進而又進去四個師,向縱深,向兩側擴大戰(zhàn)果!
芯片業(yè)務對華為而言,就是強攻市場、集中力量突破市場的重要尖銳部隊。芯片技術取得突破時,其他各產(chǎn)品線也能取得規(guī)模性市場勝利的成果。
在8月的中國信息化百人會 2020 年峰會上,余承東遺憾地說,“華為開拓了十幾年,從嚴重落后到有點落后再到趕上來領先,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,是我們非常大的損失!
但華為并沒有放棄芯片的研發(fā),余承東呼吁國內半導體產(chǎn)業(yè)鏈加強合作,探索出在美國施壓之下生產(chǎn)制造半導體產(chǎn)品的方法。
任正非此前密集走訪四家高校,數(shù)次談及基礎科研的重要性,似乎也有為華為下一步的布局積累人才的意味。
稍微復盤商業(yè)史就會發(fā)現(xiàn):許多成功翻盤的公司,不是在領先者的地盤上硬打硬抗,而是先默默積累技術,保存火種,熬過寒冬,在新的技術路線上實現(xiàn)突破,推翻既得利益者。
華為當年的造芯,并不是一時興起,更不是異想天開,而是一次慎重的未雨綢繆。華為如今一面埋頭產(chǎn)業(yè)鏈布局,一面依托鴻蒙在AloT領域做生態(tài),自然也非追求眼前的速勝。而是留在牌桌,積累實力,等待突破機遇的到來。
對于華為來說,除了勝利,也沒有什么別的選擇。
參考資料:
[1] 原華為員工15年前提議做華為手機 任正非曾大怒,上觀。
[2] 華為手機往事:一個硬核直男的崛起故事,飯統(tǒng)戴老板。
[3] 深圳制造:歷史進程中的華為和富士康,飯統(tǒng)戴老板。
[4] 華為終端戰(zhàn)略,芮斌,熊玥伽。
[5] 華為終端的六年七個故事,每日科技。